论武者小路的俺妹哲学

论武者小路的俺妹哲学
高坂桐乃、「俺の妹がこんなに可愛いわけがない」より

作:白樺空腹

序:

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个人主义"成为日本文坛的重要议题。1910年10月,武者小路实笃在《白桦》上连载三篇论述个人主义的文章。其中《个人主义的道德》开篇即宣称:"自分は個人主義者である。そうして自己も他人も同じく一個の人と見る。"(実篤,23)三年后,夏目漱石在学习院的演讲《我的个人主义》中也强调了尊重他人个性的重要性。

然而,两位作家对个人主义的理解存在本质差异。夏目漱石的个人主义在面对学习院的年轻学子们时,它始终强调社会责任感与个性的平衡。于此同时,漱石的个人主义也是十分难实践的:因为它是无私的,是道义上的人主义。它要求一个人在发展自我的同时,必须公正地处理自我和他人的关系,必须用人格、义务和责任等社会观念来约束自己。然而,武者小路并没有从所谓的对他人负责的思考上出发。他于“个人主义的道德”接下去写道:“自分は他人の犠牲になることを欲しない。同時に他人を自分の犠牲にしやうとは思はない。”(実篤,23)他的个人主义侧重于个人幸福,以及逃避一切自己会破坏自身幸福的因素。有光于“武者小路的个人主义”中指出:“徹底的に「自己」を念頭に置いて行動する生き方を主張している。すなわち、「公衆」を顧慮せず「自己」のことだけ考えて突き進む生き方である。”(有光,8) 武者小路主张的是一种彻底的、不妥协的个人主义生活方式,其特点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不考虑社会评价,一心追求个人目标。

相较于夏目漱石,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武者小路的个人主义为自私的,且与自己的“自分の先生のやうな方”的哲学是相差甚远的。(実篤,9)这种差异部分源于他们表达个人主义理念时所采用的不同媒介和面对的不同受众。武者小路的“个人主义的道德”是一篇随笔,而非演讲。媒介的不同也导致传达的对象不一样—这篇随笔他并没有声明是写给任何一个群体的。另一面,夏目漱石的演讲是给学习院的年轻学子讲的。他所谓的“自我本意”是起到警世作用的:“上述所言,只是简单地介绍了我的经验,我讲这些话的意思,完全是一片苦口婆心,仅供你们参考。(漱石,35)”我认为,想要论各自“个人主义”哲学就必须确定其作品受众的一致。也就是说,想要钻研更多的武者小路对于人类个性发展的话,就得从本人的其他创作上下手,才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武者小路的个人主义。因此,本论文我将以武者小路实笃于1919年在大阪每日新闻10月至12月连载的“友情”一书做 “个人主义”哲学之考察。原因有三。

原因其一,在新潮文庫版的“友情”中的武者小路于序文如此写道:“この小説は実は新しき村の若い人たちが今後、結婚したり失恋したりすると思うので両方を祝したく、又力を与えたく思って書き出したのだが、かいたら、こんなものになった。”(武者小路,5)连载友情的时候,正好是武者小路建立“新しき村”的第二年,此小说也是他为了激励村里的年轻人而写。也就是说,<友情>同夏目漱石的“我的个人主义”演讲一样,其创作初衷都是警告后世的。

第二,此书是与夏目漱石相关联的。此书连载于1919年,是夏目漱石死后的第三年。此书的构成(无论三角恋的故事情节还是文章总体的结构)也与夏目漱石于1914年于朝日新闻连载的“心”是相似的。夏目漱石的《心》一书分为三个章节,分别是上篇〈老师与我〉;中篇〈双亲与我〉;下篇〈老师与遗书〉。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一书分为两个章节,上篇为以主角之一的野岛为中心的第三人称视角所写;下篇为野岛的挚友大宫的书信为主。并且,于下篇的八章,野岛的心上人衫子更是直接点名了夏目漱石的作品《それから》:“友への義理より、自然への義理の方がいいことは「それから」の大助も云っているではありませんか。”(武者小路,106)因此此书可以看作是备受夏目漱石创作的影响。

第三,《友情》的故事是与作者本人的经历有关的。野岛与大宫的人物原型很有可能是源自作者本人的。于他的论文:“武者小路実篤「友情」の創作から初期の受容の検討 : 読者層の創出”, 園田若瑳从文本设定、创作意图、评论史和结构分析等多个角度论证《友情》中野岛与大宫的关系是武者小路实篤与志贺直哉关系的映射。在文本层面,野岛的形象与武者小路高度相似,而大宫作为运动好手、爱读内村鑑三(大宮は彼が来たのを喜んだ。そして今まで読んでいた内村さんの本などを見せた。大宮は内村さんのものを愛読していた)、家境优越且曾差点被父亲勘当等特征都与志贺直哉的真实形象相符。园田还指出,武者小路有意为之的创作策略,符合当时文坛作家相互引用、制造"起源"的创作倾向。这一观点得到了本多秋五、大津山等批评家的认同。从结构来看,作品采用小说家小说的形式,通过野岛的回忆展开叙事,这种设定有助于在文本中建构大宫与野岛的关系。综上三点,我认为论武者小路实笃的个人主义哲学,《友情》是个妥当的选择。

在友情的结尾,当野岛阅读完友人大宫小说后,他前脚刚在信件中向大宫发起挑战,后脚就悲痛万分的在日记中向“神”祈祷。本论文将首先着手分析《友情》中的"神"这一象征性概念的运用;其次分析书信体叙事结构所体现的个性表达;最后探讨武者小路对友情本质的思考。通过这三个层面的分析,揭示武者小路的个人主义思想在创作中的具体实践。

此外,本论文将使用新潮社于1947年出版的“友情”作文本分析。

1

在《友情》中,"神"这一意象并非体现宗教信仰。武者小路更是让野岛以祈求神明的方式使小说收尾:“神よ助け給え。”武者小路本人是毫无宗教背景的。再者,根据亀井勝一郎于“友情”一书的解说中提到:“苦悩する魂のぎりぎりのおもいが、おのずから祈りの姿をとり、仏陀やイエスの強烈な言葉にその表現を求めたのだと言ってよい(武者小路,124)。”武者小路是借由神,或是其力量来体现出作品中人物的纠结与矛盾。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野岛于他的日记中如此记下:

①    “神よ、私を彼女に逢わし、かくまでも深く恋させて下さった神よ、彼女を私から奪いはなさりますまいね。それはあまりに惨酷です。”(実篤, 37)

这句话野岛在与衫子打完乒乓球后写在日记里的。这种物理上的互动使内心纤细的野岛十分感动。因为越是感觉自己距离衫子越近,他就越是爱上了她。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如果没有衫子就无法继续生活,因此他向神诉说道“残酷”一词。野岛的这种烦恼与痛苦—即衫子会使自己失去理性—越是脱离了他本人的掌控,他对神的祈求就越发迫切。

            虽然"神"在文章中无处不在,但"神"抑或是"神"引起的超自然力量是毫不干涉作品中世界的。以①中的祈祷为例,神并未在"奪い"(夺走)衫子这一行为上负任何责任,因为衫子本身就对野岛无感,且最终夺走衫子的是野岛的挚友大宫。由此可见,"神"并不会干涉作品中世界。那么,"神"是否就真的只是一个无动于衷的摆设?在上篇的第二十一章中,书中的众人第一次将“神”这一概念进行了一番讨论。在场的是早川,大宫,武子,以及野岛。为这段对话开头的是衫子:“お兄さんは神を信じていらっしゃるのでしょう”。(武者小路,53)其中野岛对于神的看法如下:

“毛髪や爪は切っても痛くない。切って痛くないのを不思議にさえ思わない。そうつくられている。神経を身体中にぬけ目なくくばって人間の身体を保護している、その保護しているものは人間じゃない。<略>神経は何のためにあるかと云えば健康を出来るだけたもつためにある。しかし人間のようなものに健康をたもたせたところが始まらないとも思えば思えるでしょう。我々が人間をつくったのではない。人類が人間をつくったのではない。道徳や、理性が人間をつくったのではない”。(実篤,55)

野岛通过观察人体的精密构造,试图证明存在某种超越人类的设计者。他谨慎地避免直接称之为"神",而是强调这种超越了道德与理性的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对此,早川以讽刺的口吻反驳道:“蚤をつくったものが、人間をつくったのですよ。蛆をつくったものが人間をつくったのですよ。”(武者小路,55)早川的讽刺虽然表面上针对野岛的论证方式,但实际上也动摇了野岛对“神”的基本认知。

            面对质疑,野岛的反驳恰恰暴露了他对神的理解带有强烈的自私心理。野岛曰:

“美だとか、無限だとか、不滅だとか、そんなものは蛆や蚤には不必要なのです。彼等を作ったものは彼等にそんなものを要求する本能さえ与えるのを惜んだのです。爪や毛髪に神経を入れるのを惜んだものは、又蛆虫に神を求める心を入れることを惜まれたのだ(实笃,55)”

在这段话中,野岛虽然承认两者都是由神所造,但他刻意的强调了两者的精神层面的差异。他称人之所以是人,在于被神赋予了追求崇高事物(美,无线,不灭等)的本能。将人类精神价值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的观点,不仅没能说服神的存在,更暴露了他对神的理解带有功利性。

            在早川、大宫、武子以及野岛的争论恰恰揭示了两个重要观点:其一,对"神"的认知无关其存在与否,而在于人如何理解和定义"神";其二,每个人对"神"的态度往往反映了众人的价值取向和世界观。     武者小路也是完完全全实践了这两个规则的。在21章时,衫子是否认神这一存在的。可是她于29章又说:“妾《わたし》この頃だんだん神と云うものがあるような気がしてきましたわ。”(武者小路,82)此话出自衫子得知,大宫要出差去西洋后,对野岛所说的话。这似乎是她看到野岛因大宫离去而感到落寞,出于善意而对他们之间的(关于神是否存在的)争论做出和解。事实上截然相反,衫子对“神”的感恩源自于对大宫的爱情的欲望。正如衫子在给大宫的信中写道:

②    “世の中では女に生れても、本当の女のよろこびを味わうことが出来ない人が多いように思います。むしろ本当のよろこびを知った人は甚だ少ないと思います。私もあなたに逢い、あなたとお話し、あなたと一緒に遊んだり笑ったりするまではこの世にこんなよろこびがあり、人間がこんなにまでよろこべるものかと云うことを知りませんでした。知らない内はよろしい。しかし一度知った以上は、それを失っては生きてはゆけないような気がします。いつかあなたとトランプをした時、いつかあなたと海岸で二人で散歩した時――あなたが外国にゆくことをおきめになった日――その晩またお邪魔に上った時、私はうれしくってうれしくって、どうしていいかわかりません。神に感謝しないわけには参りませんでした。”(实笃,104)

这里首先提到了衫子作为女人的觉醒:“世の中では女に生れても、本当の女のよろこびを味わうことが出来ない人が多いように思います。”正如她之前也提到,她已经认识到社会中众多女性并没有获得幸福(よろこび)。因此她希望大宫能够把她当作女性对待。女人的觉醒进而导致了她对“神”的认识:"知らない内はよろしい。しかし一度知った以上は、それを失っては生きてはゆけないような気がします。"此处与野岛对神祈祷的动机①很相似,即本人尝到了甜头,便再也无法承受没有大宫的日子。但是②中最为不可忽视的还是,衫子于此处也把神的祈祷写了下来。

            武者小路通过让野岛与杉子"写下“对神的祈祷这一形式来展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个性。②是衫子最后一次向神祈祷,而野岛最后一次提到神时也写在日记当中。他写道:"野島はそれをかき上げると彼は初めて泣いた。泣いた、そして左の文句を泣きながら日記にかいた。「自分は淋しさをやっとたえて来た。今後なお耐え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か、全く一人で。神よ助け給え」”(武者小路,118)野岛在失恋后写下对神的祈祷,这是一种克制情感、承受孤独的表现;而杉子在追求爱情时写下祈祷,则体现了她作为女性觉醒后对幸福的渴望。武者小路并未将"神"塑造为一个能干预现实的力量,而是借由人物对神的不同态度和理解,深刻揭示了他们不同的潜在欲望。

2

            武者小路在《友情》的结尾通过"信"与"日记"这两种不同的书写媒介,展现了神的双重身份。在野岛于自己日记当中写下向神求救的文句前一刻,他给大宫的一封信:"君よ。君の小説は君の予期通り僕に最後の打撃を与えた。殊に杉子さんの最後の手紙は立派に自分の額に傷を与えてくれた。"(武者小路,118) 这封信中,野岛以"傷ついた、孤独な獅子"自喻,表现出坚强的决心。他在信末提到"神"时说道:"之が神から与えられた杯ならばともかく自分はそれをのみほさなければならない。"这里的"神"是一个给予试炼的存在,而野岛则以坚毅的姿态接受这种试炼。然而,就在写完这封信后,野岛的态度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野島はそれをかき上げると彼は初めて泣いた。泣いた、そして左の文句を泣きながら日記にかいた…神よ助け給え!"(武者小路,118)武者小路通过终章的野岛揭示了两个“神”。而这两个'神'的形象差异,恰恰通过武者小路精心设计的创作框架得到了进一步的阐释。

            《友情》下篇通过书信转文学文本的独特叙事手法,构建了一个揭示真相的空间。该部分主要由大宫与杉子的书信构成,大宫选择将这些私密书信发表于同人志杂志并要求野岛阅读,这一叙事策略具有双重用意。首先,大宫的此举意味着他向着野岛以作家的身份表示尊敬。同人志与作家是两个十分贴近武者小路本人的标签。因为他既是白桦社同人志的创立者,同时也是作家。根据伊藤徹于“幻視された自己”中写道:“武者小路の小説のなかで一番よく読まれたといわれるのは『友情』だが,この小説の登場人物たちにとって「偉く」なるとは芸術家としての大成以外のなにものでもない。しかも彼らの望みは、売れっ子となって世間に認められることではなく、「人類の誇り」となるような仕事をすることにあった。”(伊藤,24)他指出,对于大宫与野岛来说,他们的创作者的职业是超越世俗价值的。而这正是武者小路本人的“艺术至上主义”于此书的映射。也因此,大宫把书信编排成小说这一举动是武者小路刻意的造成他们作家之间的竞争的。第二,大宫证明了这些素材的透明性:"僕は君の神経をいたわってこの二人の手紙をかきなおして、君に見てもらおうかと思った。しかしそれは反って君を侮辱することになることを知った。"(実篤,116)他坦言并没有过度依赖使用虚构的手段,甚至坦言这反倒会侮辱他。由此可见下篇是具有真实性和权威性的。这种将私密通信转化为公开文本的叙事手法,既维持了大宫作为创作者与野岛的竞争关系,同时也迫使野岛不得不直面这段感情的真实性。

            反观,上篇则通过野岛的限制性视角,呈现了一个信息不完整的叙事世界。宫泽刚于他的“友情论”中提到:“「友情」上篇の語り手は、登場人物の一人である野島に寄りそっており、それ故作品世界を内側から内的遠近法によって語っている。”(宮沢,51)他指出,上篇虽然是由第三人称所写,可是实质上是无限接近于野岛的感官所捕捉到的世界。其中大宫和衫子及其他众人的活动是野岛看不见的---也因此他经常会为主观臆测而钻牛角尖---同时也是我们读者所看不见的。在野岛求婚失败后,他表示:“本当に杉子さんの意志を知らない内は思い切りたくも思い切れないと思った。”(武者小路,91)换言之,读者只读上篇的话,是无法了解这个作品中世界的。相反,读者只更加了解野岛是个什么样的人。

            武者小路通过精心设计的叙事结构,巧妙地实现了读者与野岛视角的同化。野岛在求婚失败后,他向衫子询问对他的真实想法,在上篇衫子给她的回信为:

“御手紙拝見いたしました。あなたのような尊敬すべき方にか程云って戴くことは勿体なく思います。しかし父や兄のお答え申した通りより私も御返事が出来ませぬ。どうぞあしからず。心であやまっております。”(武者小路,92)

这封充满客套话的回信不仅未能满足野岛了解真相的期待,反而加深了他的困惑。相比之下,下篇中衫子写给大宫的信则直白地表露了她对野岛的真实想法:

“野島さまが私を愛して下さったことを私は正直に申しますと、ありがた迷惑に思っております。お気の毒な気もします。しかし私のようなものをそう本気で愛して下さるのは不思議な気もします。”(武者小路,98)

大宫很容易的向野岛揭示了一件野岛想破脑筋都想不出来的事情。武者小路通过精心设计的叙事结构,巧妙地实现了读者与野岛视角的同化。在上篇中,读者与野岛一样,只能通过片面的信息了解故事,对大宫和杉子的真实想法一无所知。这种信息的限制不仅让读者与野岛处于相同的认知位置,更让读者不自觉地共情于野岛渴望了解真相的心理。当下篇以大宫的创作揭示真相时,这个启示同时面向野岛和读者,使两者在认知上实现统一。

            大宫的创作不仅推动了情节发展,更重要的是通过其中的象征意象进一步揭示了'神'的双重身份。大宫于下篇第九章中创造了一段虚构对话:"あなたの手紙を見て僕は次の様な対話をかきました。僕の心のある所をお察し下さい"(武者小路,106)。第九章全程以对话的形式,一问一答构成, 通过两个虚构人物之口,以回应衫子的恋情。如果我们以武者小路即是大宫的化身去看待第九章,如果武者小路创作了“神”这一抽象的概念,那么同样的大宫也在此处创造出了诸如"進軍ラッパ"、"命运"、"神の言葉"等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

            通过大宫对书信形式的创造性转换,武者小路巧妙地构建了一个与夏目漱石《それから》相呼应的叙事空间。大宫在与杉子的通信中,于第九章突然改变了写作方式,由单纯的私人书信转向文学创作。这一转变的契机来自杉子在信中对《それから》的引用:"友への義理より、自然への義理の方がいいことは「それから」の大助も云っているではありませんか。(武者小路,105)这种以创作回应创作的叙事策略,不仅展现了大宫作为作家的自觉,更暗示了武者小路对《それから》的借鉴。从人物关系来看,野岛对应平冈、杉子对应三千代、大宫则对应代助,这种角色设置与故事发展轨迹都与《それから》形成了鲜明的互文性。因此,大宫选择以文学创作的方式回应杉子,实际上是在向野岛展示一个经过加工的真相,这与武者小路通过下篇向读者呈现真相的叙事策略遥相呼应。

            在这个充满象征意味的虚构对话中,大宫首先向野岛揭示了'命运'的意涵。”当对话中的提问者最终指责"お前は友情のない男だ"时,大宫并未否认这一指控。相反,他将野岛追求衫子的失败升华为一种精神财富,并认为这种失败反而会促使野岛在创作道路上走得更远:“俺は求めることをこばんだが、求めるものを得るくじを選んだ。俺はそれを幸福と許りは思わない。更に進軍ラッパがなりひびいたのだと思う。”大宫与野岛思想上决定上的差距在于他强调自己与野岛各自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それは自分達が選択してきめることの出来る道ではなく、強いられて自ずと入る道である。“(武者小路,113)他以此解释他无法拒绝衫子爱情的必然性,也暗示了野岛追求失败的宿命。

            "進軍ラッパ"这一意象在第九章中的出现尤为关键。该意象首次出现时,大宫感知到它的存在;第二次则是他主动向"天使"发出命令:"天使よ、俺の為に進軍のラッパを吹け。"(武者小路,113)这两次出现揭示了大宫与野岛对待命运的根本差异。大宫不仅能够听见号角,更能主动要求它为自己吹响;而野岛却如文中所述:"彼は孤独の道に神の言葉をきく",只能被动地聆听神的话语。这种主动与被动的对比,暗示了两人命运的分歧。大宫选择在这封写给杉子且最终发表在同人志上的信中提到"進軍ラッパ",其真正的读者显然是野岛。因此,这个意象既是大宫对 “命运”的领悟,也是他试图唤醒野岛的象征性号角。

            在"命运"的主宰下,大宫与野岛本应是共同的失败者,却反而因此激发了更强烈的竞争意识。正如大宫所言:"自分は反って今後の『彼』がこわい。しかし自分も負けてはいないつもりだ。"(武者小路,113)这种竞争意识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首先是对衫子的认知差异。大宫在叙述中写道:"彼は女を失って益々真剣になる。両方が、日本及び人類にとって有意味であることを、自分は切にのぞんでいる。"(武者小路,113)这段话揭示了大宫与野岛对衫子截然不同的定位——对野岛而言,衫子是失去的"女人";而对大宫而言,她是指引方向的"天使"。其次是艺术创作上的竞争。当大宫提到"日本及び人類にとって有意味であること"时,恰好印证了伊藤对白桦派的评论:"彼らは、芸術において自己を活かすことが、個人の内に留まらず、いつかは社会変革につながっていくのだと信じて疑わない。"(伊藤,26)大宫与武者小路都深信艺术能够推动社会进步,同时也反映了他们作为艺术家的抱负。对野岛而言,"神から与えられた杯"最终成为他接受命运的标志;而对大宫来说,"神"则化身为指引艺术道路的天使。

3

            大宫与武者小路本人一样,都是通过文学创作来表达自我的创作者。要知道,成就了大宫与衫子的爱情的实际上是他们的两情相悦,而非武者小路所强调的宿命论这一概念本身。更具体的例子是,武者小路的作品中的“神”实际上是做不到干涉任何东西的,因为他是创作手法,或者说是比喻。有意思的是,大宫同样通过精心设计的'進軍ラッパ'、'命运'、以及'神の言葉'等象征性意象,试图说服野岛接受命运的安排。而这实际上是他正当化自己卑劣行为,正如他创作中承认的一样:“尊敬する友と女の奪いあいをするのがあさましく見えた。“(武者小路,108)他一方面承认自己背叛了友情,但同时他认为这是必然发生的。大宫正是通过创作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当化,将自己的错误一笔勾销。因此,对《友情》的分析不应局限于故事情节本身,而应着重考察大宫作为创作者的叙事策略与创作动机。因此,我将首先从武者小路及大宫两者的叙事策略做对比。

            大宫的创作与武者小路的“友情”的前篇是高度相似的。“友情”前篇的开头为:“野島が初めて杉子に会ったのは帝劇の二階の正面の廊下だった。”(武者小路,5)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武者小路提供了三个信息:第一,他介绍了两个角色。第二,两人是在帝国剧院见面。武者小路本人的写的戏剧也在此剧院上演过,因此这本小说是与取材于现实世界的。第三,两人见面是过去式,并且故事之后一直以过去式“だった”的形式叙事。这说明故事是回忆,或者说是武者小路写的是一个发生过的虚构故事。另一方,大宫的创作也是以回忆开始的:“正直に云えばあの人を好きになったのは友達より先だったかも知れない。…ただ従妹と従妹の家の庭で繩とびしているのを見ただけで、その女の名もその時はきかなかった。”(武者小路,106)大宫的回忆也是从接触衫子开始。并且,大宫的叙事是以这个回忆为基础不断衍生下去的。

            然而,相较于武者小路,大宫的创作是暧昧的。武者小路在创作友情时,不仅取景了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建筑或地点,甚至还引用过相当多的艺术家。比如说野岛就在求婚失败后的两三天后摘抄了贝多芬的信“不灭的恋人:“その二三日後に彼はベートオフェンの肖像に次のベートオフェンの言葉の原文を乱暴にかいて柱に鋲《びよう》でとめた。”(武者小路,92)这证明此书虽然为武者小路的虚构作品,但作品的年代背景却并不是虚构的。这意味着大宫是与武者小路在近乎同一个世界生活的。他与武者小路同样对美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僕はレオナルドや、ミケルァンゼロや、レンブラントの本物が見たくなった。ベートオフェンの音楽もじかに知りたい。マーテルリンクや、ローマン・ロランにも逢って見たい。”(武者小路76)可是,他却没像武者小路一样处理自己的小说。不仅如此,他创作中出现的场景是相当暧昧的。比如,他写道:“しかしその後ある夏、その女とKであった時、自分はその注意がややもすると力のなくなることを感じた。”(武者小路,107)他称衫子为“女人”,并且把他们相遇的地方称作为“K。”大宫所写的回忆本身就是大宫视角的上篇,其作用就是辅助上篇读者更全面的理解上篇真相的。虽然野岛看完后确实被大宫说服了,并最终“予期通り僕に最後の打撃を与えた”,但是大宫作为一个创作者是无法使其他人信服的。(武者小路,118)要知道整个下篇是公之于众并刊登在同人志上的作品,如果众多人读者中只有野岛一人看懂,那要么说明大宫是个不严谨的作家,要么说明此作品本身就是失败的残缺品。无论如何,大宫的小说并没能做到像武者小路的上下篇一样,给读者呈现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大宫也恰恰向我们证明了创作只是作为一个手段,其目的是为了与某人建立交流。从这一层面我们就推断出武者小路对于创作的态度:即他的创作目的是要大于创作本身的。正如吉田精一于武者小路的作品集中评论道他是:“人に気に入るような詩を書くためにやとわれた人間ではない。”(吉田,303)“友情”这本书正是他为新村的年轻人的交流的途径。

            那么武者小路借“友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此书的主题虽是友情,可是故事情节确实大宫与野岛的爱情导致了友情的破裂。他们的友情是伴随背叛的,但是并非恶性的。野岛在最后一封信中虽然表明自己与大宫决裂,可是同时他也表态自己将继续跟大宫以小说家的身份竞争:“君よ、仕事の上で決闘しよう。”(武者小路,118)小说家之间的竞争最终只会导致两人继续创作下去。也就是说,对于“艺术至上主义”的武者小路来讲,友情的破裂的后果反而是对两人创作上的鼓励。

参考文献:
           

武者小路実篤 『友情』(1919) 新潮文庫, 1947年

武者小路, 实笃. 武者小路実篤全集 . 23卷, 新潮社, 1956年

有光 隆司. 武者小路実篤の「個人主義」思想--夏目漱石との関連で. 上智大学国文学論集. (通号 39) 2005年度,p.1~15. https://ndlsearch.ndl.go.jp/books/R000000004-I7998841

園田若狭「武者小路実篤『友情』の創作から初期の受容の検討:読者層の創出」『青山語文』第53号、2023年、151-165頁、https://doi.org/10.34321/22977。

伊藤徹「幻視された「自己」」『日本哲学史研究』第1号、京都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日本哲学史研究室、2003年。

宮沢剛「『友情』論 -他者との出会い-」『語文論叢』第18号、1990年、49-63頁。